第159章 159 一百五十九章

◎无◎

从云州府一路进京, 因为冬日寒冷,沿途一片荒芜,目及之处, 除了枯草落木, 便是霜雪。

到了京郊,终于见到了些人气, 离得远的归乡人早已离去, 只剩下进京做买卖, 回京过年的京城人士。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京城城门已经关闭,程子安便打算在京郊镇子的驿馆歇息一晚再进京。

因着临近京城,驿馆修葺得轩敞高大,重重叠叠的院落, 占了小半个镇。

骡车到了驿馆前,驿卒远远就迎上前,将赶车的莫柱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结结实实打量了个遍,方伸出手道:“过所。”

驿馆只供朝廷官员歇宿, 需要官员提供公函或者过所, 证明身份。

莫柱子便取出了过所奉上,驿卒斜眼看着他,随手拿过了过所, 漫不经心看了起来。

很快, 驿卒就直起了腰, 另一只垂在身边闲晃的手, 一并握住了过所, 肥胖的脸上,笑容陡然绽放,对着骡车恭敬地道:“原来是程知府,程知府对不住了,今夜驿馆已满,南召等国的使节恰好进京,礼部鸿胪寺文鸿胪寺卿亲自到来,吩咐驿馆要留着供使节所用。”

莫柱子收回过所,嘀咕道:“既然如此,怎地不早说。”

驿卒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暗自不悦道:“谁叫你们竟如此寒酸,破旧的骡车,还以为是没长眼,敢冒充官员的泼皮前来混住混吃呢!”

程子安在骡车里听得一清二楚,他心知肚明,骡车莫柱子裹着灰扑扑,磨得油光锃亮的皮袄,加上脸被寒风吹得皲裂,红中透着黑,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寒酸了些,无法跟官绅之家的高头大马,绫罗绸缎比。

过年时,周边的邻国与番邦,经常会有使节前来庆贺。既然驿馆住满了南召使节,且文士善亲自到来迎接,使节中肯定有南召贵人。

程子安不欲节外生枝,便道:“柱子,去寻间客栈。”

莫柱子应了,上了骡车坐在车辕前,准备掉头离开。

这时,从驿馆门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官员,疑惑地问道:“是谁?”

驿卒忙恭敬回答了:“是从云州府回京的程知府。”

中年官员正是文士善,他愣了下,急急上前几步:“程知府,且等一等。”

莫柱子充耳不闻,待到程子安在车厢里,轻轻踢动车壁,他才勒住了缰绳,跳下骡车,见礼肃立在一旁。

程子安下了骡车,看向文士善拱手见礼。

几年不见,文士善比起在明州府时,生生圆了一圈,不知是胖还是浮肿,脸上的肉松松垮垮垂落。

鸿胪寺在大周并入礼部,主事番邦宾客,礼仪之责。鸿胪寺卿在遍地达官贵人的京城,品级虽高,为从四品,只清贵没有实权,肯定不如一州府的知府来得舒畅。

文士善亦打量着程子安,道:“自上次一别,已许久未见程知府,真是有缘,在此处相遇了。”

程子安说不出什么心情,感慨地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文卿既然忙着迎接使节,我就不打扰了,待日后闲了再议。”

驿馆尚有空屋,让程子安住进去也无妨。

文士善望了眼天色,想起上次见到程子安的憋屈,能将他驱赶去住客栈,就感到莫名的畅快,呵呵笑道:“实在是抱歉,鸿胪寺征用了驿馆,闲杂人等不得进入,要程知府受累,要赶着前去寻找客栈了。”

京城的许多事情,程子安远在云州府,并不清楚究竟,对着文士善言语中的机锋,程子安只当没听见,拱手道别后,上了骡车离去。

文士善立在那里,定定望着骡车渐行渐远,方悻悻一甩衣袖,转身进屋。

临近过年,镇子很是繁忙热闹,客栈大多已经住满,莫柱子寻了许久,方寻到一间大车店有间空屋。

大车店是穷人的歇脚处,又叫行脚店,大多都是屋子一间间通铺,男女分开,铺上挨挨挤挤住满了人。虽然脏乱复杂,胜在便宜,一晚只要两个大钱。

莫柱子嘀咕道:“少爷,南召真来了那么多人,将驿馆都住满了?”

程子安进了屋,四下打量,屋子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炕一张炕桌,一只缺了脚的凳子,团在炕稍的被褥黑乎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在云州府下乡时,程子安经常握在村民的灶间,靠着柴火就着灶膛的温度取暖,能在大车店寻到单独的屋子,还有烧热了的炕,程子安已经很是满足。

莫柱子搂着行囊跟在身后,到处张望之后,将行囊放在了炕尾,麻利地动手收拾:“少爷,你先坐,我让老张去打桶热水进来。”

庆川云朵随着程箴崔素娘去了青州府,老张秦婶莫柱子随着程子安一起进京,他想了下,道:“你收拾吧,我出去走走。”

莫柱子哦了声,程子安转回头,道:“柱子,你们等下自己出去买些热饭吃,不用管我了。”

大车店都是些粗食,程子安他们以前也经常吃杂面馒头炊饼,但胜在干净。

先前程子安进屋时,看到有人拿着粗糙黑乎乎,凉掉的杂面馒头狼吞虎咽在啃,便多叮嘱了莫柱子他们一句。

天气寒冷,还是要吃些热乎乎的饭食。

不过,京郊的大车店,穷人都比比皆是,何况大周其他地方。

程子安在镇上随意走动,看着街旁铺子的热闹。

高大华丽的酒楼前搭着彩楼,穿着富贵的客人不时进出,神气的伙计立成一排,迎来送往。娇美的女伎们在门楼后,见到熟悉的客人前来,笑靥如花奔了上去。

程子安看得啧啧,在一间包子馒头店,买了几只热乎乎刚出炉的馒头,拿着边走边吃。馒头松软,吃上去带着面粉的甘甜,引得蹲在角落,浑身脏兮兮的乞儿,双眼在暗中像是狼一样泛着绿光,直勾勾盯着他。

不到一里路,程子安已经在墙脚,各种稍微能避风之处,看到了不下十余波的乞儿。

有的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有的像是病了,不断难受地呻.吟,有的则麻木地望着过往行人。

行人们有些忌惮,防备地看着他们,有些则厌恶地驱赶。

进出京城的行人,都要经过这个镇,程子安对此地已经比较熟悉。

上次在镇里,还没见到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乞儿。

程子安看到乞儿身边有对破布,他脚步微顿,走上前去认真看了下,破布堆是一个不知年岁,男女的幼童。

形容枯槁,同样看不出年岁的乞儿看到程子安走近,立刻挥舞着手臂,发出暗哑粗嘎的声音驱赶他。

程子安将手上的馒头递了过去,乞儿声音一停,慌忙把馒头抢到手中,先啃了一口,嚼都不嚼,直吞下去,噎得他眼珠子都秃了出来。

乞儿却顾不得那么多,伸手抱起幼童,将馒头塞到他的嘴边,发出啊啊的声音,似乎在招呼他吃。

幼童没有动静,乞儿急了,将馒头掰开往他嘴里塞。

幼童依旧一动不动。

程子安蹲下来,手探到幼童的脖颈边,察觉到微弱的跳动,他转身往先前买馒头的铺子走去,连碗一起付了钱,端走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乞儿见到程子安重新走回来,手上多了一碗汤,失神地看着他。

程子安道:“先喂他吃一些。”

乞儿回过神,忙接了过去,小心翼翼抱起幼童,喂起了肉汤。

这下幼童的小嘴终于动了,开始缓缓喝起了汤。

乞儿肩膀塌下去,嗓子里发出似乎哀鸣的声音。

程子安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他脱下身上半旧的皮袄,拿出荷包里仅有的半钱银子,一并放到了乞儿的身前。

“活下去。”

程子安说完,仓惶转身离去。

能不能活下去,程子安并不清楚。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祖宗的,真是冷啊!

程子安抱紧只剩下薄夹衫的手臂,赶忙跑回了大车店。

大车店里烧了炕,气味虽然难闻,至少胜在暖和。

程子安缓过了劲,看来,能住得起大车店的,还不算最穷。

翌日早上起来,程子安随便洗漱了下,套上半旧的官袍,上骡车进了京。

京城还是原来的模样,朱雀大街两旁的铺子鳞次栉比,最贵的天兴楼换了东家,还是高耸在那里,门前彩楼崭新,宾客盈门。

兴许是阴天,只宅子看上去陈旧了几分,地上的落叶在寒风中翻卷,莫名地荒凉。

骡车穿过朱雀大街,老张与秦婶带着行囊先去了京城供进京官员歇息的驿馆,莫柱子则送程子安进宫面圣。

离皇城近了,周围陡然安静,侍卫禁军班值林立,只有华贵的马车进出。

莫柱子停下车,奉上文书,侍卫放行,骡车驶到内皇城宫门口停下。

程子安下了骡车,交待了莫柱子先回驿馆等着,独自进了宫。

此时正是午间用饭时辰,从内皇城出来的官员,三三两两经过。

年底进京述职的官员多,他们只随意看了程子安一眼,就见怪不怪收回了目光。

只走了几步,他们又回头看来,神色复杂,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可是云州府的知府程子安?”

“看长相,应当是程子安,当年最为俊美的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

“哪就名不虚传了,看他衣着寒酸,还以为是打哪来的穷酸书生呢!”

“穿得再破旧,身上的官袍可不假,穷酸书生,哪能进到此处!”

“云州府阵仗闹得那般大,今年程子安既然进京述职,到时定有热闹可看了。”

“说起来,程子安也在云州府好些年,若是要升一升,该调任上州府,或者回到京城。只不知,程子安此次述职后会如何?”

程子安自然察觉到了四面八方看来的视线,他惆怅不已,碰到好些官员,竟然没一个熟面孔。

直到来到了承庆殿前,程子安看到疾步出来的黄内侍,终于见到了熟人,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远远拱手见礼,喊道:“黄大叔!”

黄内侍的脸上也堆满了笑,赶紧躬身回礼,仔细打量着他,道:“回来啦,好好好,好像长高了些,瘦了。哎哟,这张脸,怎地这般粗糙,还有这衣衫......快进去洗洗,别冲撞了圣上。”

程子安朝他挤眼,小声道:“我给黄大叔带了礼,先要面圣,不能带进来,待黄大叔歇息时,我差人送给你。许大叔也有,只圣上没有,圣上坐拥天下,看不上我送的礼,不过,黄大叔还是莫要声张,免得圣上骂我小气。”

黄内侍笑呵呵道:“好好好,你往年给我带的芋头干,腊货美味得很,我惦记着呢。圣上先前问了好几次,问你怎地还没进宫,可是在路上出了事,我们走快些,赶紧洗洗脸,抹些香脂,等下圣上用过了午食,就该歇息了。”

程子安叹了口气,抬手抚脸,道:“一路风霜扑面,连着赶路,昨晚又遇到南召的使节进京,驿馆除了使节,其余人一律不得入住。镇上客栈也满了,我住进了大车店,夜里没睡好,这张俊美的脸啊,就生生被折腾得苍老了,再名贵的香脂,只怕也救不回来了。”

黄内侍一愣,道:“此次是南召的楚亲王亲自到来,加上南召礼部的官员,护卫,一行统共近百人,人马是多了些。”

程子安惊呼道:“这么多人?那岂不是要将大周吃穷了?”

黄内侍顿了下,苦着脸道:“可不是,圣上先前还在发愁,接待使节团,每日的花销如流水,还要赏赐赠礼,可是一大笔钱,礼部户部......唉,别提了。”

穿过了回廊,黄内侍话语一停,程子安看到许侍中从大殿里走出来,道:“黄大叔,我不洗漱了,先进去面圣。”

黄内侍见许侍中含笑看过来,只能随着他一道上前见礼。

圣上就坐在大殿内,许侍中只轻轻颔首,转身朝殿内走去:“快进来。”

大殿温暖清幽,暗香萦绕,圣上坐在正中央的御案后,端详着见礼的程子安,眉头下意识皱了皱:“起身,坐吧。”

程子安谢恩后起身,在下首坐下,不动声色朝圣上看去,赶紧垂下眼帘,掩去了心里的惊讶。

短短几年,圣上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白皙的面庞上,仿佛覆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灰败枯朽。

圣上忍不住道:“怎地这般穷酸,难道朝廷没给你俸禄,没给你做官袍的银子?”

程子安低头打量自己,道:“锦缎不经穿,下两次水都旧了。要穿得崭新体面,朝廷所给做官袍的银子,远远不够。”

圣上被噎住,程子安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穿着体面的官员,定是自己掏腰包来做了官袍。

官员自己掏腰包......

圣上气得瞪他,道:“真是见到就让人生气!”

程子安忙起身赔不是,道:“臣长得好看,穿布衫也俊美得很,不会丢了大周的脸面。”

圣上在殿试初次见到他时,他就穿着一身布衫,也早就领教了他的厚脸皮,这次召他进宫,也非为了嫌弃他的衣着寒酸,恐再说下去,他会张口要银子做新衫,忙转开了话题,问起了云州府的情形。

程子安仔仔细细,将云州府的现状说了,道:“云州府现在,好比是修屋,搭起了框架,还需要不住填补。臣以为,必须有仁厚的官员接任,方能将屋子修筑完成,且修得坚固,不令其半途荒废,垮塌。”

圣上听久了朝臣们各种模棱两可的废话,再听程子安详实,有条有理的回禀,不由自主地边听边颔首,满意地道:“你可有能继任的人选?”

程子安直言不讳说了宁知县,详细讲了他的履历,以及对党山县的治理情形。

圣上唔了声,道:“待你的任用令下来之后,就照着你的意思去办。过些天衙门就要封衙.......这些天你进宫来,南召的使节,你也见一见。”

程子安道:“圣上,臣可能知晓,南召的使节前来,是只为了礼尚往来,还是有其他的事情?”

圣上道:“南召与大周的边境经常小冲突不断,南召近两年,遭受了好几次的洪涝灾害,南召天气虽炎热,一年能产两季的稻,但粮食还是不足。南召欲让出与大周西面边境紧邻的一座银矿,与大周换取粮食,大周重启与南召的海贸,税收方面的各自让利等等。这件事复杂得很,待日后仔细与你说。”

程子安呵呵。

拿银矿换粮食,还有关税。

看来,大周穷得叮当响,竟然心动了,真是一群蠢货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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