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注意言多必失

耳边传来他们的絮絮低语。

“师姐,你还好吗?”

玄微苍溟想起了自己曾同朝游露说,大师姐入门在前,他随后又收了两个师弟。

想来是岸殇为了同朝游露套近乎,专拣这亲切的称呼。

朝游露也在短暂的错神后明白后来,“还好,多谢司战师弟出手相助。”

岸殇将一片翎羽置于掌心,吹出一口气。

霎时间简陋的山洞中衣物、被褥、床柜一应俱全,不看外在,还以为这就是一间贵小姐的闺房。

岸殇在朝游露的背后灵巧地打了一个结,手指缓缓滑过她包扎好的伤口,带来某种轻而木痛的异样感。

气氛从江湖救急守望互助的感动,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我还在混沌的幼时,就被帝君剥夺了与父叔团聚的权利,只有师姐昆仑真君让我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温暖……”

朝游露欲言又止:“……”

什么“母亲的温暖”,虽然按人类算来的年纪她已经不小了,但她还是个未婚女神好吗?

果然,不嫁人辈分就会水涨船高到令她难以置信的地步,方才岸殇还管她叫“师姐”,如今这偌大的一个孩子都快喊她“妈”了。

洞外传来一道沉郁的声音。

“岸殇司战。”

岸殇见玄微苍溟走了进来,丝毫没有被撞破心思的窘迫,反倒顺势大喇喇地滑跪在玄微苍溟的面前。

“义父说儿臣有恋母情结也罢,左右昆仑真君折腾再三,如今也是配偶无望了。义父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从此就让儿臣好好照顾昆仑真君吧。”

朝游露和玄微苍溟俱是一愣。

玄微苍溟牙根一咬,这个逆子,他明明还什么都没说……

朝游露看了看这少年饱满的胸膛和俊秀的脸庞,外表和战斗力都是上佳之选,且他一颗对她这位老母亲的拳拳之心让她感动不已。

但岸殇顽劣不堪内心变态,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鲜明的反社会型神格。

若非她有朝一日走投无路,这可真是一条下下之选。

玄微苍溟如泥塑般一动也不动,“昆仑真君是本君的左膀右臂,至交好友,岂能容你乱了辈分。”

“不妨事,帝君、义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司战一脸微笑地抬起头来,“从此以后儿臣还管您叫爹,您管儿臣叫兄弟,咱们各论各的。”

玄微苍溟怒极反笑,一掌将岸殇打得在地上翻了三圈。

“滚出去!”

“好的义父。”岸殇见他动了真怒,也怕他下一掌当真打死自己。于是拍拍身上的灰,一溜烟地走了。

朝游露抬手试图安抚玄微苍溟的怒意,“岸殇司战也是一番好意……”

“你伤得重了,正是适用灵修疗伤借口的时候,否则岸殇会这般好意?”玄微苍溟转过头来,难抑心中交杂的担忧与愤怒,“你难道不知道自己……”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脆皮、防守型神祇,一打就跪的那种?

“帝君,你刚才可是在故意打压我,让我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和动摇。从而心中战战兢兢,毫无安全感,只能更忠心耿耿地为帝君效力?”

“不是……”玄微苍溟胸口哽着一口气,忍了又忍,“本君只是希望你……有自知之明。”

毕竟,人贵自知啊。

朝游露身为昆仑真君,手下有二西天司战、七星宿大神、五百灵官、无数神君、神使供其差遣。

她却一应不用,自行下界来进行并不擅长的斩妖除魔,受了这等重伤,与情令智昏、自寻死路何异?

看来什么不再强求姻缘,一意登天都不过是唬他的话罢了。她其实早已被伤得心灰意冷,不想活了。

“本君一心想要你勘破红尘,没想到你却为情所苦,甚而至于失去理智……”

朝游露的心跳急促起来,他都已经知道了?

只听玄微苍溟道:“你怎么能为些猪狗不如的东西伤情心碎?”

“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他心痛不已地问:“值得吗?”

在这个金丹多如狗,元婴满地走的世界,她身为一个天赋不算卓绝的普通人,因为从龙有功坐上了仙帝之位。能力不够法宝来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鸡犬说的就是她朝游露。

“身为一介凡人,我已经达到了普通人类修炼的极限。我曾与你站在世界之巅搅动过风云变幻,在七海巨浪中沉浮,也感受过宇宙尽头的虚无,目睹过星辰的诞生与湮灭。繁花过眼,方言平淡。虽在宏大的历史篇章中留下过自己的足迹,然而终此一生,我却并没有真正享受过身为一个人类平凡的快乐……”

“你清醒一点!”玄微苍溟握住她尚未受伤的那侧肩膀,“那种低级的快乐有什么好,以至于让你心心念念所求不得?”

玄微苍溟表面上流水一般地往她怀里塞男人,实际上打心底地压根就不想让她沉溺于男女情事。一心只想她勘破红尘,荣登天道回归神位,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

朝游露在激动的情绪之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你对我是有所求无不应,但却断了我的配偶之路。说好听些是与我携手坐天下,说得不好听些……”

玄微苍溟贵气优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说不好听些怎样?”

“这些年,你我二人相处之道,与无性婚姻又有何区别?”

她在他身边追随多年,他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吃,害她白白顶了口类似“白帝道侣”的黑锅。

神界青年才俊避之不及,人界青年才俊又状况频出,临门一脚总是功败垂成。

她甚至都想要往妖魔的方向做打算了,然而那一身凛然的正气,在媚态横生的妖魔道审美中更是没有市场。

偏偏玄微苍溟还总是一脸关怀地嘘寒问暖,于热切中带着担忧,担忧中含着希翼,仿若一个倚窗远望、嫁女无路的老父兄。

让她一口怨气发泄无门,还不得不背上了感恩戴德的枷锁。

“你的意思是……”玄微苍溟觉得自己一腔心血付诸东流,顿时胸膛凉了半截,“你嫁不出去,都怨本君太过于上心地护着你?”

朝游露看透了他的伎俩,辞职的心意已决,“帝君,如今西方诸天四海升平,风清云和,就算你选条狗上来坐我的位置,也未必会比我做的更差。”

玄微苍溟咬着牙:“本君说过,若你非要享受凡人之乐,本君可以舍己为人……”

朝游露拨开他的手,转身睡下,声音之中尽是疲惫。

“帝君,我累了。”

玄微苍溟心头火起,她做出这幅完全不抱希望、关爱残障人士的样子是给谁看呢?

“你看不起本君?”

困倦且痛,朝游露眼皮直打架,懒懒地答了一句,“不敢。”

谁还不知道他一直在吃绝情丹?

绝情丹,别人一颗一颗的吃,他一把一把的吃。

玄微苍溟看了她半晌,听她呼吸渐长,是当真想要睡了。

他忽尔冷笑了一声。

“从前你在宫里看到皇帝南惊虞宠幸妃子的时候,便是一副情难自抑的模样。莫非你心中也早没有什么苍生大爱了,一心只想着嫁个威猛善战的夫君,日夜**生儿育女?”

虽早知道玄微苍溟心狠手辣的本质,但当他优雅清贵的面具一揭开,这等不留情面的歹毒口舌,还是让朝游露自半梦半醒中惊醒,霎时呆住了。

这简直不像天帝,更像是一位怒火中烧的妒夫。

就算她当时真是情难自抑,也不过只是正常少女的生理反应罢了。

怎么从玄微苍溟口中说来,就给她扣上了万恶不赦的大罪,活像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铁律,下一刻就应该接受天谴?

他自己是个清心寡欲的神中之神,为何也要用自己那至高无上的标准来要求她?

她极怒而道:“没错,我就是想要嫁个威猛善战的夫君……”

想了一想,她又改了口:“不,哪怕不是一个,好几个也行。”

玄微苍溟神色怪异地重复着她的话:“好几个也行?”

朝游露饱读诗书,固然不敢自夸文采斐然,但在口头上是从来没有落过下风的,就算对战巧舌如簧的探花郎胥子衿也不在话下。

今天两个人因为思想理念的不合骤然开撕,乍看是突如其来,实则是埋雷已久。

他要用这道德污点来给她泼脏水、上枷锁,对她进行**羞辱,她便反其道而行之,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于是她便强忍住心中的羞赧,故作一脸泰然地道。

“尝闻累死了的牛,可没有耕坏了的田……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寻常,女子又为何不能也夫君成群了?”

玄微苍溟如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闻得“嗡嗡——”的一阵响,脑海中已经随着她的话语,浮现出了她夫君成群,左拥右抱的情形。

见自己与玄微苍溟斗了个势均力敌,朝游露终于舒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她只想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句句戳心之语已接连不断地送出。

“一夜七次郎,郎不能七次,我换七个郎就是了。”

“生儿不知父,所有夫君都是他爹……”

玄微苍溟将她打断。

“真君,过去这许多年来,本君觉得你幽默风趣,冷静自持,对你颇多忍让顺从。真君可曾闻「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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