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拓跋顼番外(2)

拓跋顼已经站到了当年的相山别院所在的位置。

是一大片长势正好的菜园,近处种了大白菜、芹菜、莴笋和蒜;远些的地方,应该是当年竹林所在的地方,用竹枝和木棍搭了棚架,黄瓜已经开花了,边缘处的南瓜还只是绿油油的藤。

一丛金花菜的旁边,一名身材纤巧的中年尼姑正出神地望着黄瓜地里碧莹莹的几杆新绽翠竹,婉然的叹息声,如正吟唱着忧伤的歌。

她的身份应该是上清寺中较尊贵的吧?两名小尼站在她的身后侍奉着,迟疑好久,才敢上前劝慰:“真人,这里风大,还是先回去吧!”

那尼姑轻叹道:“哦……回去,也好。我只是想着这孩子傻啊!她怎么就不懂得,竹子是砍伐不尽的呢?今年砍了,明年还会再长。便是连根伐了,总还会有些根须落下……一到春天,竹子又往外冒了。哎……砍不完,砍不完啊!”

拓跋顼心中猛地悸动,止了从人不许上前,自己走过去细看时,那尼姑年岁已长,眉宇间颇见风霜之色,可她的五官精致清丽之极,举手投足优雅从容,并且……越来越觉得似曾相识。

那双杏仁般的明眸随着叹息幽幽转动时,拓跋顼忽然屏住了呼吸。那眼睛的形状和颜色,以及瞳仁间蕴着的看不清的迷离高贵,像极了萧宝墨,特别是屡经灾患后的萧宝墨。

而这尼姑目光转到他的面容时,同样流露出惊疑不定,然后立起身来,拂了拂灰布僧袍上的灰尘,走到了他的跟前。

“你……是当今的大魏皇帝拓跋顼么?”她轻轻地问着,眸中有穿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缈茫。

她猜到了拓跋顼的身份,却直呼了拓跋顼的名字。

拓跋顼略低着头凝视着这个和萧宝墨有个六七分相象的妇人,并不发怒,只微微蹙了眉,低声道:“朕……就是拓跋顼。你是……玉妃?”

玉妃浅浅地笑了笑,缈远的愁意,和萧宝墨并无二致,“贫尼法号玉空。”

拓跋顼鼻中发酸,再忍耐不住,将堵在心口的问题即刻问出:“她在哪里?”

他一直知道萧宝墨有个母亲在上清寺出家,也曾多次派人细细搜查察探过,确认萧宝墨并没有在上清寺,而上清寺多为齐国妃嫔落发之地,处于深山之中,与世隔绝,连改朝换代都未必知晓,也不好明着过来盘问,寒了那初初降魏的南朝大臣之心。

但搜寻这许多日子不见,拓跋顼到底沉不住气了,仅带了几名近卫微服前来探访。不想,尚未入上清寺,便遇着了萧宝墨的母亲了。

玉妃并没有回答拓跋顼的话,只是默默打量着拓跋顼,然后轻笑:“陛下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会认得陛下?”

拓跋顼脸庞微微一红,侧了侧脸,道:“阿墨提起过我?”

“她没提过。她是个傻丫头,只怕我操心,伤心事从不和我讲。”玉妃微眯着眼,被山风吹得轻颤的睫下,幽深的眼眸似有几世的尘烟漫过,“我认得你,是因为你长得……和靖元帝很像,只是……眼睛没有他那么蓝。”

拓跋顼怔了怔,“你认得我父皇?”

玉妃凝视着他,忽然退了一步,黯然一笑,“我怎会不认得他?我本是他的妃子,洛城兵败,我才落到萧彦手中,然后被明帝带回宫中。”

“我父皇……的妃……子?”拓跋顼仿佛抓住什么,但捏紧拳,并没有追问下去。

可玉妃偏偏继续说了下去:“我本名玉柔,因靖元帝说我舞跳得好,才改了名叫霓裳。我在魏国的封号是——霓裳夫人!”

那轻柔悦耳的声音,仿佛惊雷一般在拓跋顼耳边炸响,嗡嗡地不绝于耳,半天回不过神来。

满脑满心,他都记起了南浦镇萧宝墨拼死抗拒他时的喊叫。

“拓跋顼,我的母亲是明帝的玉妃,她的闺名,是玉柔!”

她拼命想抗拒的,原来并不是他,而她和他都无能为力的身世和命运么?

“你跟我来。”玉妃轻婉地说着,灰布的袍角在风中扬动,比寻常的绫罗衣裳更多几分洁净清雅。

拓跋顼早已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想逃开,却又不甘,浑浑噩噩随了玉妃穿过简陵前的石径,入了上清寺,走进玉妃的禅房。

房中收拾得极整洁,被衾帷幔朴朴素素,桌椅箱笼一概是原木的本色,看不出一丝皇家残余的富贵之气。可玉妃一身粗布的僧袍跳入禅房中时,那些平平常常的家什陈设,顷刻便散出了高华清远之气,连窗口放的一盆小雏菊都显得格外明亮超脱。

拓跋顼竭力平定着自己的心情,清了清嗓子,犹豫着问道:“你……真人……带我来看什么?”

他是帝王,占据了全天下十之七八的国土,可猜到眼前之人与自己的可能关系,他半点不敢无礼,只是胸部抽痛着,如有什么从心头缺口处缓缓流溢而出。

他甚至不敢去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宁愿脑中充斥着一团乱麻。

玉妃走到床榻边,疲惫般坐下身来,慢慢道:“我曾和阿墨提过,我有个孩子留在了北魏,那孩子的右后肩,有着象征帝王之相的七颗红痣。”

拓跋顼身形有些抖,咬着牙僵硬地转过头,望着大敞的窗户。春风泠泠,已将窗口一株海棠吹得残红落尽,再不见葳蕤生光,蓬勃华妍。

玉妃继续道:“那样的乱世,还有拓跋轲那样的手段,我从没想过那孩子还能幸存,更不曾想过他可能和我的女儿有什么交集。直到去年春天……阿墨来找我,告诉我,北魏有个王爷,后肩有七颗痣。那晚,她和我睡了一床,谈了大半夜,睡得很不好,第二天便病了。宝溶将她接回去调养,我收拾床铺,才知道……这孩子陷得深了。”

她立起,伸手掀开衾被,露出**的铺板。

依然是原木的质地,只是打磨得很光滑,并无半点尘世的浮躁之气。

但近内侧的木板上,分明纵横着许多细微的字迹,横的,竖的,大的,小的,深浅不一的指甲划就,笔画凌乱,再数不出有多少个。

却只是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写着一个字: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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