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十七章 花落

陆小妹擦了擦汗,终于离开了衙门。

几次嘱咐宫女不要透露她的身份,让宫女说就是找到了个游医,治好了花似鸾,解释说自己最近忙着看孩子,不需要答谢,让自己安心静养就算是答谢了。

她不想再与花似鸾有半点瓜葛。

医馆。

“小妹!你可回来了……”

陆小妹一回到医馆,就迎上了惊慌失措的诗婉,心忽然一沉,忙问:“怎么了?是,是不是宝宝伤到了?”

“宝宝,宝宝不见了……”

诗婉泪流满面,颤抖地拉着她的手,“我,刚刚有个老妇来买药,我,我就是让她帮着抱了抱,去库房找药材,一转身,宝宝就不见了……我,我已经找了村子一圈,却没看见那老妇的人影……”

“……”

陆小妹只觉得脑袋里一声轰响,眼前瞬间空白,脚步不稳,险些跌倒,“不,不会……宝宝……不会……”

“小妹,你别急,我,我已经让村民去找了……一定能把那老太婆抓住!”诗婉抹了把眼泪,望着失神的陆小妹,“我,我再去找找……”

“等等!”陆小妹恍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把拉住了诗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旁的灶台,声音颤抖,“你,你锅里……煮着什么?”

“我,我烧了水,准备给孩子们洗澡……洗……”诗婉愕然呆怔,眼睛瞪着锅台,伸手紧紧掩住了口鼻。

空气中,漂浮着的不只是水汽,还有淡淡的……炖肉一样的味道……

咣当一声,陆小妹肩头的药匣坠落在地,白衣女子木然地走上前,伸手,揭开了锅盖……

“啊,啊!”

诗婉张口哑然,锅子里漂浮着小小的婴儿,随着沸水上下翻滚着,依旧是闭目安睡的模样……

“唔……呕……”

从胃部涌起一股不适,诗婉掩住口鼻,趴在一旁,开始作呕,恨不能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那老太婆竟然将宝宝扔到锅里……只不过因为宝宝一直很乖,不哭不闹,盖上锅盖,她没有察觉……

诗婉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呕吐的酸水,微颤地唤着异常冷静地女子,自始自终,那个女子都只是呆呆地立在锅台前,如入定了一般。

诗婉心头一紧,哽咽着唤了声:

“小妹……啊!?”

诗婉愣住。

“宝宝……”

一如往常的女子柔柔的哄劝话语,白衣女子上前,赤手从沸水中抱出了已经缩水变小了的婴儿,小心地抱在怀中,“宝宝……我们该回家了……娘亲走了这么久,一定饿了……”

“……小妹……”

惊恐令诗婉忘记了恶心,瞪着眼,看着陆小妹被沸水烫出水泡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死婴抱在怀中,像一具失了魂的白衣女鬼,出了医馆,慢慢地向木屋走去……

断崖残石,雨后泥泞,青山斑驳,春寒料峭。

一白衣男子立在黑马一旁,伸手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马儿,望着不远处的玄袍男子。

玄袍男子立在高些的落石上,腰间佩戴着的那柄宝剑,剑柄的红宝石泛着熠熠光亮,如地狱而来的索命恶鬼,俯视着白衣男子。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声调……

除了装束,他们分不出丝毫差别。

阿默轻叹一声,剑眉紧蹙,凝视着眼前的男子。虽然一路上,他已经发现不对劲,审问了两个衙役也知道有人在找他,本以为是太后。但是他没想到,会是祁冠宇。

“好久不见……”

白衣男子声音微哑,伸手摘下了银面,眼中闪着波动的浮光,“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你,还能见到另一个我……”

“你果然还活着……”

祁冠宇咬牙,冷眼瞪着不远处淡然凝视自己的人,冷笑:“花似源死了……你怎么还能活着……你不是说过,要和她同生同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许是为了你,你不是厌恶我,我离开就是了……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祁冠宇,阴阳咒,分身同生共死……这些年你受的外伤,我也一分不少的受着,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阿默顿了顿,仰望着石阶上的男子,“你难道没认出源儿吗?她还是回来了,被你带回来了……我怎么能看着她再被你折磨,明明她上一世为了救你,替你死了……”

“胡说!”祁冠宇眼睛血红,布满了血丝,恶狠狠地瞪着台下的自己,“她分明,是为了你挡下了那一箭!”

阿默略带哀伤,仰视着头顶上霸者模样的自己,哭笑不得:“她知道阴阳咒的秘密,保护我,也是保护你……十年前你伤了她那么深,她还是不能看着你死,我送走她……但这一次你又对她做了什么?杀了她的家人,就为了再带她回来……”

“我不能眼看着你再伤得她体无完肤,我会带她离开,永远不让她知道真相。”

阿默跨上马背,重新戴上银面,“祁冠宇,你若是不想死,就不要来招惹我。放过小舞,我也放你一条生路。”

黑马嘶鸣,踏尘而去。

“同生共死吗……”

祁冠宇立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费力找到了那个影子,却发现,根本不可能消除。

影子没了,本尊也会消失吗?

尚筱舞是花似源的转世!?

他并没认出来,一开始,他就认出来尚筱舞是牡丹花水新选择的宿主,她是谁,无关紧要。

但这次她说,她爱他……

他亲手将她推开了。

她爱的,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无论前世今生,无论好的怀的……

“主子!”白玉微微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处拄着剑鞘,险些跌倒的男子,“主子……元妃……她私自离开客栈,受到了山洪……被,被尚姑娘所救……尚姑娘已经回到医馆了……”

“去,”祁冠宇情绪波动,胸口起伏,直起身来,“我要见她……”

白玉微怔:“见……谁?”

“尚筱舞!”祁冠宇红了眼,心口忽然有了针扎般的刺痛,望着山那边的云,恨不能即刻见到她。

那一晚,小村子下了一场春雨。

诗婉撑着青竹油纸伞,立在院子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女子拉进屋。

白衣女子抱着那个死婴,在种满了牡丹的院子里,坐了一夜。

天不作美,还下起了雨来。

“宝宝……”眼神失了焦的白衣女子低头轻轻吻着婴儿的额头,“你看,下雨了……明天,花就能开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

“小妹,回去吧……”诗婉眼泪止不住的落,抬手擦拭,伸手想去拉:“宝宝,宝宝已经死了……你放开他……”

“不!”

陆小妹眼中闪着执拗的光,手上的水泡已经破裂,脓肿溃烂,却死死地将死婴抱在怀中,“宝宝只是睡着了……你不要说话……吓到宝宝了……宝宝乖,明天还要和娘亲看新开的花呢……”

诗婉咬着唇,止不住地落泪。医馆的两个孩子还饿得直哭,她这次如何也不放心将孩子托付给陌生人,但小妹这样,她很怕小妹会一个想不开……还好村里有两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妇人,帮忙照看。

这如噩梦的夜,终于随着黎明的到来,消散了。

雨水洗礼了一切,四周如同重生一般安静,连水滴声似乎都能听得到。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声,诗婉如见到救星一般,欣喜地迎上前,“公子!”

白衣男子跳下马背,愕然地望着院子里被雨水淋透发抖的女子,仓惶上前:“小舞!”

他瞬间看见了女子怀中的死婴,还有那双已经斑驳了血肉的手…

“为何……”男子将失神的女子紧抱在怀中,泪水迷蒙了双眼,“为何总是保护不好你……”

对周围的一切,陆小妹依旧置若罔闻,昂起头正好瞧见了头顶一朵赤红色的牡丹蓓蕾正开花,只是小小一朵,却赤红夺目。

“宝宝,你看,花开了……”

“小舞!”阿默起身一把将女子拽了起来,从她血肉模糊的手中夺走了早已死去的婴儿,“小舞!醒醒!”

“不!”陆小妹手上的死婴被夺走,似乎魂魄也被抽离了一样,挣扎撕扯道:“把宝宝还给我!谁都不能夺走他!”

“去!”男子抱着发疯的女子,猛回头对一旁呆立的诗婉道,“把屋子里的火石和油取出来!快去!”

“哦,哦哦……”诗婉腿直打颤,那安稳地躺在泥土地上的小小婴儿,似乎还是昨日安睡模样,只是变得小了许多,静静地躺在一片牡丹花蕾下,像是做着一个美梦,不愿醒来……

“小舞,”男子哽咽地抱住了女子的肩,制住了伸手阻拦的女子,“放他走吧……他不能留下来……瘟疫太严重……”

“不,宝宝只是睡着了……”

女子恍然犹如失了魂的玩偶,怔怔地凝视着花海中的处火光,那在火焰中沉睡的,是她的孩子……她早产,还没满半月的孩子……

“小舞,小舞你看看我……”男子不忍再看她如此,扭转了女子的脸,那空洞无神的眼,直直地透过自己,望向远处,隐约中,似乎有了些许触动,睫毛微弱地闪了闪……

“阿默……”

“小舞!”

看到小妹晕厥,脸色惨白犹如死人,诗婉惊呼出声。

“婉儿姑娘,去准备……”

“哦,是,是……”

诗婉跌跌撞撞地转身,奔向医馆。

白衣男子将晕厥过去的小妹抱起,望了望燃在花丛中已经燃烧成烟的小小尸身,眼中划过一抹痛,不忍再看,手心渗出的血染红了女子的白衣。

白衣男子瞥了一眼不远处,默默地转身进了屋。

没有什么比怀中的女子更重要。

他一直晚一步,还好,一直没有失去她。

这次,他也会治好她,无论如何。

不远处,一玄衣男子负手,手在背后握着那条红色布带子,带子上微微渗出血色,晕染开来……

“去查,”声音喑哑低沉,“谁做的!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是!”

白玉放心地呼出一口气,退身撤离。他已经压抑得喘不过气了,再在祁冠宇身边多待一会儿他都觉得会窒息。这次,比上次自己放走了尚姑娘更甚……

祁冠宇静立着,远远望着屋子里进进出出忙碌熬药上药换药的人,伸开手,看见了红带上女子当着他的面亲手写下的心愿:

牡丹花开无限好,日日伴君等茶凉。

他至今仍记得,那夜女子的微笑,似乎像个赌徒,堵上了一切,他不忍忘,那样的执拗的眼神……

他没将她的心愿挂在树上,而是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想瞒着她一切。如今她已经被折磨得近乎疯癫,昨夜那犹如见到恶鬼的惊恐,今日失神的容颜,若再见他……

诗婉端着铜盆立在门前,转身望着不远处的空地,似乎刚刚有红色的鸟儿飞过。

三日后。

院子里的牡丹开得正好。

繁花锦翠下,立着一个小小的坟包。

白衣男子蹲在地上,小心地将所有和孩子有关的物什都埋在了这小小的坟墓下。

阿默轻叹一声,将两朵开得最好的花,放在了坟包上,站起身来,望着木屋里的人轻叹。

自从他回来,小妹晕厥,已经整整三日。她依旧没有醒来。

早产,疲劳,虚弱,打击,烫伤……女子身心俱疲,似乎格外贪恋美梦。

从诗婉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知道了她如何彻夜帮别人接生,动了胎气而早产,如何为了去救人,将宝宝托付给了诗婉……宝宝又是如何被害死了的……

他知道这一切,都不会这么简单。但是此刻,比起复仇,他还有更应该去做的事。

他再也不能离开她半步了。

她已经脆弱如纸,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更何况,那日他看到祁冠宇了,他知道,祁冠宇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轻轻走进屋子,阿默欣喜的发现,榻上的女子睁开了眼。

“小舞……”阿默忙上前,轻轻扶起女子的肩,“小舞……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

他捧着女子的脸,凝视了好半晌,女子木然的眼睛才有了些许反应,眼中慢慢漫上一层水气,干裂的唇微微张合:“……阿默……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阿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将女子搂在怀中,声音也有了些许哽咽,吻着女子的青丝:“别道歉……是我不好,我要是早点回来,你就不会这样了……”

“对不起……”

怀中的人泪止不住地滑落,打湿了阿默的前襟,“……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宝宝……要是我不离开他,他就不会死……他为什么会死,他……他刚不到半个月大……宝宝……他还没见过你……对,对不起……我……”

“……”

阿默不忍看怀中的女子哭到抽搐,点了女子的睡穴,伸手拭去了脸颊的泪痕,将女子圈在怀中,悲恸地吻着女子的额头。

“小舞,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你要好起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来安城客栈中。

一被蒙着眼的老妪被扔在地,慌张地呜呜地惊喊。

一道冷风划过脸颊,遮住老妪眼睛的黑布飘落在地,没多久,老妪的太阳穴就多了两道血痕。

“呜呜……”

老妪惊恐地盯着背对着自己的玄袍男子,发出呜咽求饶声。她无论如何也没想明白,自己拿了银子弄死那妖女的孽子,办成了大事,怎么还被绑票了……那宫里唯一的娘娘应该不会食言的啊……

玄袍男子转过身来,向一旁的白玉挥了挥手,白玉拔出了堵在老妪口中的布团。

“你是谁?究竟谁指使你害死尚筱舞的孩子?”

老妪瞬间怔住,周身战栗,猛叩头,“王……”

“认得我……”祁冠宇冷冷扬眉,“看来还是宫里的老人了!”

“王……奴婢,奴婢是十年前被赶出牡丹殿的王嬷嬷……”老妪又见了故人,分外激动,想来这次终于可以重回宫中,愈发讨好:“王……奴婢忠心耿耿,不止奉元妃娘娘之命,处决了那妖女的孽子……”

“哦?”祁冠宇扬眉冷笑,“你还做了什么?都说来让朕听听!”

“上次那妖女逃跑,也是老奴怕人送回宫的!只是被这妖女半路逃脱了,这才毁了容……”

祁冠宇的眼神愈发冰冷,“还有呢?”

“还有……”老妪顿了顿,讨好地匍匐上前,谄笑道:“不知王还记不记得,当年王还派老奴教训过花似源那妖女,老奴用针如何……啊!”

老妪惊恐地吐出了两颗和血的门牙,满嘴流血地仰望着如阎罗般俯视自己的男子。

“被撵出了宫,还如此嚣张,”祁冠宇冷冷地指了指地上颤抖的老妪,“死?太容易了……”

“白玉,一块块地肢解了她,让她亲眼看看,自己被煮了的样子!”

“王……王,饶命啊!都是,都是元妃娘娘让老奴做的啊……王……”

白玉蹙眉,略显厌恶地上前,一刀割下了老妪的肥舌,扔到了院子里。

“尚筱舞,花似源……是我欠你的。”

祁冠宇起身,冷冷扫了眼地上的血迹,望向窗外,窗外有一条狗,吃了刚刚扔出的舌头。

“所以,你必须好起来。死了,我怎么补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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